狂骨之梦

这个故事的余味很糟

狂骨为井中白骨。
世谚曰忒甚者谓之狂骨,
或因其恨太过而称之。

《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雨》

关于京极夏彦,我有看到其他人如此评价他:“京极的作品是这样的,他的脑子应该没病,但他的推理作品中总有很多人物脑子有病,所以看起来就和作者脑子有病一样。”通读完他的小说,再回头来看这个评论,自然深有同感,不禁让人捧腹发笑。一般来说,和京极夏彦扯上关系的话,是很难让人笑得出来的,毕竟在京极夏彦所写的故事里,结局往往都让人神伤,叹息惆怅不已。《姑获鸟之夏》如此,《魍魉之匣》也是如此,至于《狂骨之梦》,唉,在京极夏彦的前三部作品里,这是最让人叹惋的作品了。

京极夏彦,本名大江胜彦,生于北海道小樽市。说到小樽,我马上就能想到岩井俊二的《情书》,作为岩井俊二电影的处女作,《情书》便是选在小樽拍摄的,除了岩井俊二,小樽还因海鲜、运河和玻璃而著名,又因地处北海道,在冬日时,小樽总会被雪所覆盖,京极夏彦在《铁鼠之槛》里,也描写了被雪所覆盖的图景,不知书里所描绘的,是不是正是作家本人年幼时的记忆?总而言之,小樽是一座非常清净、优美的小城,也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京极夏彦是小樽出身时,我着实是吃了一惊。因为就作家的作品而言,京极夏彦所写的故事,可以说是诡魅而恐怖,这既是因为故事本身,也是因为京极夏彦总会将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和他所写的故事联系起来,本就诡异的故事再和怪谈相结合,更是胜过两倍的诡魅,这样清净的小城,诞生出这样一位妖怪作家,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狂骨之梦》,在这部小说中,自然也有着京极夏彦代表性的诡异故事和妖怪传说:住在海边的小说家之妻朱美收到精神困扰,发觉死去的前夫的幽灵前来索命,而在反抗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的把前夫的幽灵杀死,前夫的幽灵却不断重临,她只能求助于附近基督教教堂的牧师和寄住在教堂的精神科医生,然而这两人也有不寻常的过去和秘密。与此同时,海边又发生了两起古怪的事件,一是有人目击到在海上出现了金色的骷髅头,随着时间推移,骷髅上长出血肉和头发,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首级,二是五对男女用刻有皇室菊花纹章的匕首在山中集体自杀,这三件看似不相关的怪事,背后却有着紧密的联系。名为《狂骨之梦》,狂骨自然也是本次京极夏彦所要介绍的妖怪,所谓狂骨,即为“发狂的骸骨”,鸟山石燕在《今昔画图百鬼拾遗》中这么形容:骷髅头下挂着单薄的骨架,尽管披挂的长白发看似女性,身体轮廓却隐约不可辨识,总在井中的汲水桶中以双手垂放、身下无脚的幽灵姿态现身。后来在江户时期变成固定的怪物,相传为被弃尸在井中的冤死者,化为妖怪后总在井边出现,遇到人便会叫他“喝水吧”,路人若依言喝水,便可无事离去;若不听,则狂骨会舞动全身骨骸以示人,据闻听到其骨节撞击声者便会发狂投井身亡。

作为一部推理小说,如何能在不剧透的前提下达成推荐的目的,这是让我很为难的一件事。我想,推理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读者在破解作者设下的巧妙诡计时,与作者斗智斗勇的过程,读者胜,可以获得胜利的满足,读者败,在作者解密时又可以获得醍醐灌顶的快感,所以要想在不剧透的前提下推荐推理作品,大概不要涉及到核心的诡计便足够了。好在《狂骨之梦》是京极夏彦的作品,而京极夏彦的作品,诡计并不是最核心的部分,不介绍诡计,也有许多值得推荐之处,读京极夏彦的作品,破解谜题的快感是附属品,真正吸引人的,是京极堂——中禅寺秋彦的炫学,以及故事本身的悲剧的气氛,正如东野圭吾,他在中国最知名的代表作大概就是《白夜行》了吧,《白夜行》并没有设下多么精妙绝伦的诡计,但是去读《白夜行》的读者,又有多少人是为了精妙绝伦的诡计而来的呢?更多的读者,是被东野圭吾所描绘的悲剧的命运、人之间的情感所吸引罢,京极夏彦也类似于此。

就《狂骨之梦》而言,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京极夏彦最为炫学的一部作品了,从狂骨的传说到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学,再从宗教学的探讨到天主教和新教之辩,从密宗到立川流,再到日本南北朝和天皇的历史,我自认是见识略广了,但是读起来依然苦不堪言,往往有的段落要读上三四次才能辨明其意,虽然痛苦,但是在明白之后却又不禁为京极夏彦的博学和知识运用之巧妙而拜服,我见有的人评价说京极夏彦的小说废话太多,大概就是指这些炫学的的部分了,或许去掉这些炫学的部分,能让匆匆阅读时的阅读速度快上不少,但是去掉这些部分,故事中的医生、神主、刑警、宗教家和阴阳师,不就都变成了干巴巴的设定了吗?不明基督之真意的牧师、不明宗教之真意的宗教家、不明风水和仪式的阴阳师,嘿,这看起来多像是一群江湖骗子啊,无令人信服之举动,只因作者的一句话便担任这一角色,我觉得这样的作家和角色,实在是敷衍读者,不堪入目。

除了炫学的部分,《狂骨之梦》乃至京极夏彦的作品最吸引人的部分,就是故事中一直萦绕在读者心头的悲剧氛围了。朱美和伊佐间第一次相遇时,在黯淡灯影下,朱美为伊佐间倒酒,用平淡的口吻向他叙述自己屡遭不幸的前半生。平淡和不幸,这两个看起来不应当联系在一起的词汇,在朱美的身上,却丝毫不见矛盾,为何人能平淡的向他人叙谈自己的不幸呢?我想这样的人,要么是早就被不幸毁坏了精神,不能表现出自己喜怒哀乐,所以表现的超然,要么就是跨过了不幸,所以能坦然面对。但是朱美呢,她大概两者都不是吧,她能与伊佐间平淡相谈,只是因为伊佐间和自己早逝的前夫面容相近罢了,多年后,在面对与自己的不幸有关的人时,失态的大喜大悲显得都不合时宜,所以只能平淡以对了,所以说,她在不面对伊佐间时又是怎样的模样和心态呢,我不知道,也不能去想,因为一旦如此假设,那么朱美的日常一定是及其悲怆的模样了,这样的悲剧,是会如影随形,至死之前一直如此下去的。除了这一幕外,在全书的一开头所描写的朱美的梦境,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海在整个故事中,不仅仅是导致悲剧发生的契机,我想,大概也有着象征的意义吧,朱美在梦中被汩汩的海涛所淹没,意识沉入到深海中,越来越远,原来越远,都说回忆如潮,淹没朱美的,实际上是往日的记忆吧,往日的悲剧和今日的悲剧紧密相关,往日的回忆也和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或许,有一些记忆,还是不要回想起来的好。

在《魍魉之匣》中,京极堂曾经如此说到:这个故事的余味很糟。这句话拿来形容《狂骨之梦》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真的是一个余味很糟的故事,读完后合上书,仿佛还能听到在朱美的梦境中回响的,汩汩的海涛声。